擔心第一書記的病況啊,聽說別的醫生也都不讓接近……好像別人也被趕走這件事又給了他一點安慰。米哈伊爾對他的被逐經過不感興趣,倒是暗自檢討起他為什麼常常被有一定社會地位卻境遇堪憐的老同志盯上倒苦水。臉不錯?脾氣小?從不嘲諷別人?好吧,明面上他的確極少嘲諷人類。要趁短短几十年光陰乾番大事已經很痛苦了,何必再塞給他們更多痛苦呢?
他任老醫師滔滔不絕,懶得向他強調,首都和國家領導人沒有直接的隸屬關係,他要真想解決問題,該找維克多。
然後電話通知說第一書記出事了。趕到他宅邸時,他被警衛員扶在沙發上,四肢僵硬,不能言語。維克多和□□的同志們陪了他4天。米哈伊爾每天都去,但不想全程看護,他受不了。
他不愛這個人。但人之將死,他絲毫沒有心情去追憶他的滿手血腥或豐功偉績,看著他衰弱無力地躺在床上,手握重權而無法號令,不甘結束而滿懷憤怒,卻什麼也不能表達……他只覺得不可思議,和難以名狀的恐懼。
那人時而醒著,時而昏迷。前秘密警察頭子,被所有人嫌棄卻被他重用的貝利亞的言辭也伴隨他意識狀態的切換而跳來跳去,一會兒忠誠無比,一會兒冷漠相對。米哈伊爾猜測聽著他忠心表白的第一書記應該腦海裡轉過了很多念頭……只是,他說不出話。這就是會衰老而死的人類!人生總伴隨被別人愚弄的心驚膽戰流逝著,而當你走到終點,衰老最大地愚弄了你,你連對別人是否愚弄了你做一次反應都來不及了!
這樣熬到第五天,仍是漫漫長冬。他死了。
噩夢告終,米哈伊爾大鬆口氣。之後貝利亞上位,不日又被逮捕,年底處決。漸漸內部傳言風起,說第一書記死因是貝利亞下毒,外交委員向他透露說:“那天,他親自跟我說‘我把他收拾了’……”米哈伊爾罕見地沒有做出任何表示,默默盯著委員看。委員久經沙場不露窘態,也盯著他看。
“好餓。”他先繳械投降,“您帶麵包籃了沒有?可能的話,雞尾酒也來一點。”
委員微笑,走到門口叫事務官訂飯店,始終風度翩翩。
當晚,他們喝著低度數的雞尾酒佐餐,談了很多往事,把內心深藏的不安剖出來給對方看,再確認更深的不安。他感到很滿足,緊接著又不盡空虛。如果無力阻攔造成不安的未來,那這不安,不是徒添煩惱麼?
他走出一個夢魘,推窗吸一口空氣,憋在肺裡,走進下一個夢魘。
弗拉基米爾(同名州)身披主教長袍,高冠下一雙銳利眼眸,金鑲邊隨他莊嚴步態輕輕搖晃,晃得教堂內室也浮出虛幻剪影。年長男子方才撫摸過聖像的手指沁涼,觸及米哈伊爾殘留霜雪的臉頰卻流淌出暖意。
我的孩子,我們的莫斯科,你註定命運不凡。是你帶領兄弟姊妹終結了韃靼人的奴役,是你征服羅斯諸國合為統一國家,是你將拜占庭的索菲亞迎入城堡,從今以後,你就是雙頭鷹,你就是第三羅馬。聖母在上,你永遠不會畏懼,永遠不會倒下,永遠不會令我們失望。
米迦勒,米哈伊爾。似神。
炮聲將息,喀山倒在他腳下,渾身鮮血和塵灰。男人的哀嚎和婦女的哭喊在士兵湧入城內後的一個時點攀至頂峰,又隨著馬刀此起彼落的悶響稀落下去。
伊凡雷帝大笑,笑聲乘風跨越蒼林莽原,直衝雲霄。他跟著笑。我的君主啊,總是瘋子才使我強大,使我強大的總是瘋子……
所以我說啊,彼得——年輕如你,太不懂事了。首當其衝,你不懂我。
及至維克多召開二十大,新上司在最後一天突然丟擲殺手鐧,把前任噴得狗血淋頭,恨不能即刻把他的棺材從列寧墓旁拖出來鞭屍示眾。米哈伊爾冷著臉走出會場,碰見姐姐(基輔)問他事前有沒有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