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早就萬賴俱寂了,在靜靜的夜色裡,踩過疏離的陰影和鏡子般發亮的汙水溝,譚劍濤卻擔心有人會從兩邊的黑色中突然跳出來,他害怕,因為他早就不是腰裡帶劍的人了。
擔心驚醒張川秀,譚劍濤躡手躡腳的進屋。沒想到還是被嚇了一跳。
黑影裡,張川秀甕聲甕氣地問了句:“你回來了。”
“你沒睡啊。”譚劍濤放心的說話了,小心翼翼的移動也變成了大大咧咧的拉動瘸腿,他坐在條凳子大口大口的喝起了水。
“你見到王天逸,給他說了?”
張川秀問。
“說了。不過天逸並不驚慌。看起來也早做過打算。”譚劍濤一臉喜色,不過看了看黑暗中張川秀坐在床沿地身影。他疑問道:“我說川秀啊,人家天逸對你這麼不錯,你怎麼反而不冷不熱的呢?如今身體好了,最少也要去拜望他一次啊。”
張川秀靜默了良久,開始唉聲嘆氣起來,最後才說道:“你聽他也說了我救過他地命,我也不欠他什麼。”
“啥?!”譚劍濤一愣,突地一拍桌子,瞪著張川秀叫道:“你怎能這般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去求人借錢的時候,以前多熱絡的臉都立刻變做冷屁股。如今他已在長樂幫立足,起碼溫飽無憂,和我們這等賣苦力的境遇豈不是好過百倍?以前的老情舊恩大可不認帳。翻翻眼就過去了,但王天逸沒有,人家巴巴的送銀子上門替你治病。江湖上人情冷,忘恩不負義已是其中聖人,人家這樣報答舊恩何其不易?!”
“卻沒來由的說不欠他的,連謝也不去謝,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冷臉就是常理。施捨即是恩情!我平日裡還不知道你是這等人?!”譚劍濤氣咻咻地扭過了臉去。
張川秀被同住的譚劍濤突然兜頭蓋臉的罵了一頓,愣怔了好久,才唉聲嘆氣的坐到桌子面,伏在桌子上用手抱住了頭,語音悲愴道:“我豈是那忘恩負義之輩。只是,只是……唉……”
“川秀,我知道你不是!過幾日,尋個日頭好地天氣,你我買瓶酒一去道個謝吧。”譚劍濤對張川秀說道。
“我不想去!”張川秀抬起頭來,繼續唉聲嘆氣。
“為何如此?!”譚劍濤倒比受恩的張川秀顯得更急。
“我怕他!”被逼急的張川秀一聲大吼,連棚子頂上的灰塵都被震的簌簌而下。
譚劍濤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他委實沒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答案:“你說什麼?你怕他?你怕他作甚?他和你可是同屋的同門啊!”
張川秀抬眼異樣的看著譚劍濤,反問道:“你應該比我清楚啊。”
如一道冰水從後脖子頸一直澆到腳跟,譚劍濤僵在了那裡,連嘴都合不上了,眼睛虛望中,三年前地那個雨夜的一幕幕再度展現在眼前。
這是他殘廢後最不願回憶起的一夜,他躲避的如此強烈,以致於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過去,但此刻他知道自己錯了,錯的厲害。
風聲、雨味,大雨裡他們一眾人急急狂奔在黑暗裡,腳下溼泥地滑膩,無人的巷子裡鬼魅般搖曳的影子,推開客棧門時那嘶叫般的吱呀聲,火光突然亮起時那張冷笑著的臉,那雙冷酷的眼睛,接著是狂暴的劍光、慘叫,獰笑,自己心臟因為出擊前的興奮要跳出胸膛的感覺,被制住後凝固住的恐怖冰冷,接著是劇痛,然後無盡的痛苦之海,自己永不停息的朝下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呆若木雞的譚劍濤身體一抖,臉色已經煞白,接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面色又變成了灰白,他顫巍巍的扭過頭拭去了紅色眼圈中的透明淚水。
他不想讓張川秀看到他流淚。
他流的已經太多了,已經知道了即便淚如海也是枉然了。
他也曾經以為自己淚已幹永遠不會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