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丫鬟打簾子的時候沒有旁人,沈沅偷偷在魚膾裡吐了一口口水,光線亮了起來,那口水卻渾然不覺地融在奶白色的魚湯裡,上面細細的香橙皮絲、碧綠的芫荽末一點變化都不見。她心裡竊喜:“叫你一直欺負我!今兒,好好喝一喝我的口水!”
又穿過一道紫檀螺鈿的插屏,沈沅覺得眼前亮得晃眼,幾乎睜不開眼睛來。明堂極大,一時只覺得四圍影影綽綽坐的都是人。中間舞姬歌女正在賣力地表演,舞袖翩翩,聯綴成鵝黃的煙幕,煙霞色的薄紗裙襬,旋轉成一朵朵菡萏,歌女們聲可裂帛穿雲,婉轉繞樑,令人心醉。
面南的那位一身玄色深衣,頭頂遠遊冠上綴著碩大的明珠,笑意宛然,但仍脫不了冷冽。他的目光拋過來,頷首道:“切切盼著的鱸魚來了!”
一路陪著沈沅的大丫鬟忙推沈沅:“快,給大王端上去。”
建德王皇甫道知聽到,卻突然變了臉色:“放肆!沈娘子是楊參軍的妻室,楊參軍是這次立了大功的勇士,沈娘子盼望夫君凱旋,親手做菜犒勞在座各位立功的軍士。你卻當她是和你一樣的婢子?我建德王府豈能如此倨傲不恭?”
大丫鬟嚇得色變,跪下身瑟瑟抖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見皇甫道知雖然冷著臉,沒有進一步的責罰下來,才戰戰兢兢從沈沅手中謙卑地接過鱸魚膾,輕聲道:“沈娘子辛苦了!”遞送到皇甫道知食案上。
沈沅跟做夢似的,茫然地看看皇甫道知的表情,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的一群大男人們。其中一個從不大明亮的角落裡跪直身子,說的話開始似乎經過打底稿,但後面還是脫不了的痞裡痞氣:“大王厚恩,楊寄沒齒難忘!我老婆做的豬下水我常常吃,鱸魚這麼稀罕的玩意兒我還真沒吃過。今天若能嘗一嘗,真是託了大王的洪福,也不枉我出生入死,老婆日日記掛。”
皇甫道知笑一笑,抬抬下巴道:“楊參軍才是孤的福將。”他拾起筷子吃了兩片白若冰雪的鱸魚膾,讚道:“楊參軍家中也是有福的,如此賢惠的娘子,做得如此絕佳的金齏玉鱠。把這盤撤給楊參軍嚐嚐,慰勞他離家這幾個月的蓴鱸之思。”
楊寄點頭示謝,客套的目光轉向沈沅時立刻變得火熱,紅腫著一張臉的丫鬟小心把皇甫道知吃了兩口的鱸魚膾送到楊寄面前的食案上。楊寄搛起一筷子魚送入口中,魚肉軟嫩如酥,鮮香味在舌尖一抿,幾乎美到了喉嚨口。他又感激地看了一眼沈沅,笑道:“真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我就不客氣了。”風捲殘雲,把一盤子鱸魚膾全部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皇甫道知頗厭惡他的粗魯,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眼角餘光更瞧見沈沅帶著淚光的眼睛,眸子是墨黑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媚,嘴角邊若隱若現的小渦,隨著她一會兒似哭一會兒似笑的表情忽深忽淺——如此生動可愛,卻只向著楊寄一人。他心裡酸溜溜的,只覺得楊寄這小流氓不配。伸筷想夾魚膾蘸醋吃,臨了發現魚膾已經端走了,只能沒滋沒味地把白切肉狠狠地在醋裡一涮,放進口中——煮豬肉配醋,那味道,酸爽得很!
他端起茶,衝口裡的醋味,低下眼瞼很專注的模樣,實則是掩飾著目中的怒光,下面一個不諳他心事的文官拍馬屁:“楊參軍和妻子伉儷情深,大王這裡真是又出佳話!古人云:‘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建德王有周公姬旦之德!……”
皇甫道知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冷笑道:“這話我不敢當,這天下是陛下的,可不是周成王的,我輩分上雖是陛下的叔父,實則仍不過是陛下的臣子,不敢自比周公、僭越半分。”他又瞄了一眼沈沅和楊寄,兩個人眉來眼去得正歡,一點都沒在意他在說話,大概也是聽不懂。
皇甫道知的頜角繃緊,又道:“孤這裡還有些朝務,不能奉陪諸位了?大家繼續,吃到足意,喝到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