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應留長髮,這是鳳徵阿媽的觀點,所以鳳徵有一把及臀的烏髮,濃密漆黑,每次洗頭都是大工程。
這天她洗完,將頭髮晾到椅背,坐在院中,鶴徵拿著梳子在後面將它們梳順。
“小貓。”
“嗯?”
太陽穿過院中正亭亭開放的茉莉花叢,滿地起了花紋,風吹來,花搖影動,攜著一種清香,沾人衣袂。鳳徵目光隨之移動,懶洋洋:“前陣子你薦我看一位美國作家的書。”
鶴徵點頭。
“那裡面有一篇《皮姆歷險記》,說在南極洲附近的小島上,遇到一種神秘液體,記得不。”
鶴徵當然記得:“作者說,這種液體難以描摹,它並非透明,也沒有一種固定顏色,如同彩虹一樣變幻莫測。將它們放入玻璃杯中,隔了一會兒,自動分成了許多小塊,每塊液體都有自己的形狀,似乎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將它們各自分開。用小刀將液體切開,但很快它們又會融和在一起。”
“很神奇,對吧?我昨天翻《聊齋志異》,餘德篇中,那個餘德忽然搬走,留下一個白石缸,家僕移動時不小心把缸子打碎了,可水卻沒有流出來,看上去就像缸還在——你說那缸裡的東西,跟皮姆歷險記裡的是不是巧合?”
“這麼一說還挺像,”鶴徵背出原文:“‘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軟,手入其中,則水隨手洩,出其手則複合,冬月不冰。一夜忽結為晶,魚遊如故’。”
“遊方道士說是龍宮蓄水皿,蒲松齡認為是‘缸的魂魄’,我說啊,世上說不定真有這種東西。”
鶴徵的頭靠過來:“欸?”
“這就是東方與西方的不一樣了。千百年來,對於我們,聲音就是聲音而已,光也不過光線而已,異史氏記錄彼種液體,不過以為傳說閒聊,供以笑談。可洋鬼子們卻不一樣,他們把聲光發明出各種學問,什麼留聲機、照相機、電話機,以他們的研究精神,說不定確能發現世上有這樣一種神奇的液體。”
“所以姐姐的意思,西方的堅船利炮,打我們是遲早的事?”
“如果我們當年能不閉關鎖國,早一點放開視野,也許不至於到今天誰都可以欺凌的地步罷,”鳳徵道:“你看日本,爹爹不就說他們正是倚仗什麼明治維新才發達起來的麼?”
鶴徵道:“真不明白,大家為什麼要打來打去,連我們自己人也是。”
鳳徵哂笑:“按阿叔的說法,軍閥們打仗是為了爭地盤,爭地盤是為了更多的財寶,更多的財寶是為了養更多的軍隊,更多的軍隊是為了打更大的仗,打更大的仗是為了爭更大的地盤……大魚吃小魚,無休無止。”
“呵呵,不知最後最大的那條大魚會是誰。”
“不管是誰,我只希望我們能維持現在的日子就好了,你,我,阿爹阿媽,姥姥阿叔,豐年豐樹,還有鎮上所有人,可以時不時嚐嚐糖炒栗子,偶爾買點兒蜜餞醬菜,隨便溜溜古玩畫鋪,像現在曬曬太陽……這對人生不算什麼奢望,你說是嗎?”
“我的鳳丫頭,這已經是奢望了!”
伴隨著師學明的朗笑,一隻大紅木箱子出現,他往地上一放,姥姥跟在後面:“輕點,輕點兒喲。”
鳳徵認得那木箱:“姥姥,又要曬皮衣了?”
“可不是,要不然冬天怎麼穿呢?”姥姥挪動小腳將箱子開啟,啪嗒,裡面味道實在不怎麼樣。
眼瞅頭髮已經梳順了,鳳徵朝鶴徵擺擺手,要過去幫忙,姥姥止住:“等會兒,先讓你叔抖抖灰塵,別糟踐了你才洗的頭髮!”
鳳徵便笑嘻嘻退兩步,一面道:“皮貨的味道可真重。”
師學明拿出一件狐皮坎子:“這鐘東西,騷味兒能不擾鼻?我就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