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愣住了。
他鬍鬚一顫一顫,眼瞳凝視著眼前人。
眼前人安靜地望著他。
此時此刻,就如同過去的每時每刻。
“我、我喝醉了……”
片刻,他咧開嘴笑,伸手去搓自己的臉。
他的手上本就沾了些酒液,如今被胡亂抹在臉上,有些還被揉在了眼睛裡,被辣得嘶嘶抽氣,眼淚也流了出來。
他哭著、笑著,大著舌頭含糊道:
“我怎麼好似……聽見這孩子叫我主公呢……年紀大了,人也糊塗……”
“仲珺……這孩子實在像你……你在天之靈……”
他一向情感充沛,此刻的眼淚更是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流,用衣袖抹也抹不盡,順著已經隱隱出現皺紋的臉頰落在衣襟上。
那雙眼睛含著悲慟、懷念、驚愕、欣慰,與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
諸葛琮又低低喚了聲“主公”,此後竟也是無言。
【……或許,我應該早些來看他,或者根本不再出現在他眼前。】
望著故人滿面淚水,諸葛琮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一向情緒內斂,慣會將所有過分激烈的感情都壓制在心底,面上依舊穩重如深淵。
【據我所學,自古以來封建帝王總是無情。正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士死”。】
【……現在紹漢已立,天下已定,而胡人幾乎不算什麼能夠危及社稷的麻煩。】
【至於改革之事……師湘、司馬謙、荀清、邊宴、曾俞都不算太廢物,再過些年頭,他們定會找出適合如今紹漢的改革方案……】
【這天下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況且,一路走來,我自知汝陰侯名望過盛,近乎功高震主。】
【我知劉禹可以共患難,心中卻始終有幾分猶疑,不知他是否可以同富貴,在登基後是否始終願意將信任給予我身。】
【我以為他登基後便會很快忘記我,將全部心神投入維護自己的統治……】
印章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言。
它知道,諸葛琮在因為天子誠懇的眼淚而困惑,在因為他真情實意、不摻合任何陰暗的、純粹的悲慟與喜悅而茫然。
諸葛琮又沉默了片刻,而後帶著幾分感概與自嘲,在心中緩緩道:
【……我之心胸、志向與謀劃遠不如諸葛武侯,可主公之赤心卻絲毫不遜於漢紹烈。】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印章忍不住開口道:【……其實,也不全是你的錯嘛。】
【正常人都會這樣想的。你看看,韓信的前車之鑑就在那兒擺著……】
【他們老劉家要麼深情得要死,例如劉徹、還有原位面的劉備,要麼就渣得要死,例如劉邦那個大豬蹄子。】
【你身為謀士,在謀國事的同時也總得為自己考慮考慮吧?老前輩張良不就做得不錯?別這樣自嘲啦,想點好事兒。】
【比如……咳咳咳,哈哈哈,你主公可是想讓你兒子尚公主,從此與國同休呢哈哈哈哈!】
【怎麼不算‘劉與諸葛共天下’呢!哈哈哈哈哈!】
諸葛琮:【……閉嘴。】
印章:【嘖。】
又兇它,真煩。
剛才白安慰這小子了,好心沒好報。
在外人看來,這位自顯露身份後,神情立刻高深莫測起來的少年人只是怔然了片刻。
而後,他總是蒼白而平靜的臉上難得在未喝醉、未生病、神智清醒且體溫正常的條件下帶著溫柔的笑意,拍著主公的肩膀,輕聲道:
“主公,你沒有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