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才倒頭睡去。毓敏秀很自然地抱著丁惜睡在她們中間,一一幫她們脫去鞋襪,退去衣服,又倒了熱水幫她們淨了面擦了腳。其間,她又催著我去洗漱兩次,但我都沒有動。我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照顧三個孩子。最後,她在三個孩子額上分別印下一吻,將被角掖好,才終於坐下來,額上竟出了一層薄汗。
我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她左右扭動著脖子,想必是脖子痠痛得厲害,她又抬手捶了捶。從長城上下來,丁惜似乎就一直靠在她的肩頭上。她不過是個女人,比我稍微高一點,看上去比我稍微壯實一點,但她畢竟也只是個女人。她不必如此的。我的手很自然地放了上去。
“我幫你。”我說。
她肩頭一僵,按住我的手,說:“不用了,今天你也很累了,早點洗漱休息吧。”
“我不累。”
她的肩頭這才放鬆下來。已是十月中下旬了,入夜之後薄涼薄涼的。她的衣服很薄,肩頭很瘦,捏上去似乎只剩下皮包著肩胛骨。
我不記得從什麼開始我們逐漸形成了這種相處方式。每次出門,我們都會住一間酒店,兩張床。毓敏秀會很自然而然地抱著丁惜睡在靜男靜賢中間。她很疼丁惜,將她視為自己的女兒,和靜男靜賢一樣。每一份禮物都是一式三份,每一個親吻一式三份,每一聲責罵卻少一份。我們睡在另一張床上,但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除了那晚她有些醉酒,將手放在我腰上將我稍微往她身邊一帶之外,我們中間始終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那距離,我甚至覺得這輩子都跨不過去了。我明明能夠感受到,她很愛我們,愛我和我的孩子,可又為什麼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呢?難道兩個女人就真的不能在一起嗎?到底是我太執著了還是她太執著了?最後一次,我想,就讓我執著最後一次,就讓我再往前邁一步,倘若她還是遠遠將我推開,那我就遠遠地走開吧。從此喜喪嫁娶,各不相干。
我的手順著她的後背滑了下去,環抱在她的腰上。我的頭埋在她的頸窩裡。我能感受到她的身子一僵,卻沒有推開我,也沒有說什麼。
“秀秀。”我說。
“嗯。”她低低地應道,身子還是那麼硬挺著。
“秀秀。”我又說。
“嗯。”她還是低低地應道。然後我的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這一步,我走得太艱難太艱難了。除了這兩聲低低的呼喚,我再也說不出什麼了。喉頭似乎卡著許多話,又怕一張嘴就變成了嗚咽。我們就那麼靜靜地抱了很久,最後她握住我的手,再細細地掰開我的手指,與我十指相扣,久久她才說道:“很晚了,早點洗了休息吧。”
“嗯。”我低低地應道。從她後背離開。她的肩膀看上去那麼瘦弱。
後來,我們回了臺灣。
臨行前收拾東西的時候我見她很看重一個小包裹,還親自帶在身上,便忍不住問她是何物。她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我曾笑她痴人說夢,如今她便讓我看看什麼叫美夢成真。那是一個川劇臉譜,是一個老川劇演員送與她的。我不知道她與那人如何交涉,只覺得這世上原來有很多事看起來遙不可及異想天開,但只要有恆心有毅力有一顆至死不渝的心,哪怕是痴人說夢也可以夢想成真。雖然毓敏秀沒有真的和川劇師傅學會了變臉,但我卻真真正正贏得了美人歸。我說這話的時候,飛機正在返航,窗外是湛藍的天空矮矮的雲朵,身邊是孩子們的歡鬧,而我與她十指相扣。那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六個年頭,終於在一起了。皇天后土為證,十指相扣,我便再也不鬆開了。
那一年,我剛剛三十四歲。